文人园林起源于东汉、萌芽于魏晋、兴盛于隋唐,到了宋朝正式成为造园的主流。在隋唐,文人即已成为民间造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。宋朝倡导重文轻武,随着文人地位的提高,文人园林开始全面“统治”宋朝园林,甚至连宋徽宗的艮岳也深受影响。唐代大明宫还保持着前殿后园的形态,且园林主题还是仙苑式,而艮岳布局已更为接近私家园林,以叠石理水、植物花木取胜,可见文人园林影响之深。
我国风景园林学家周维权把宋朝划分为园林的成熟期。此时,经济上,城市手工业发达,唐朝严格的坊里制度被打破。从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我们大家可以看到,坊里已经无显著的划分,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商业街道。这一方面显示了宋朝民间经济文化的繁荣,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国破家亡后,社会上弥漫的奢靡享乐的病态思想。宋太祖赵匡胤吸取五代十国重武轻文的教训,通过重用文人来削弱地方拥兵自重、威胁中央的可能性,文人的社会地位得到了空前提高,科举制得到传承和完善,文人的数量大增,社会上形成了“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”的氛围。这些都推动了宋朝文化的蒸蒸日上,进而影响到私家园林的营造。
宋朝的文化蓬勃发展,而且发展得特别全面,除了文人传统意义上的诗词书画,还在理学、史学、科技、宗教等领域全面开花。作者觉得,以下几个方面对园林营造影响最大。
第一是文人画的兴起。绘画原本是一种职业,而此时的画笔从职业画家那里到了文人手中,这让绘画获得美学上的自觉和创作上的自由。比如马远画的团扇、树枝和山体都经过了高度的抽象概括;赵伯驹的《江山秋色图》中,潇洒飘逸的山间,亭台楼阁、竹林栈道一应俱全。很多文人通过绘画来指导造园,所以宋代的园林和绘画一样讲究“以形写神”,注重作品的“风、骨、神、气”。
第二是禅宗的兴盛。佛教在宋代完成了彻底的汉化,主张修习禅定,察觉自我的起心动念,提倡“禅我合一”,也就是让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。这种通过内心的观照和直觉体验而产生顿悟的思维方法,也渗透到造园实践中,使得宋朝的私家园林达到情、景、哲理交融,从而形成完整的意境。佛教中有“芥子纳须弥”的说法,芥子是一颗小小的种子,却能容纳佛教世界中巨大的须弥山。这说明任何事物和空间都是相对的,所以在小小的园林中也能创造出无限的空间可能。
第三是中隐思想被普遍接受。中隐思想在中晚唐时期被白居易提出,到了宋朝,这种思想成为文人社会的一种主流观念,“仕隐合一”可以暂时平衡士人那种“拧巴”的处境。士大夫“隐于园”,进可以身居庙堂,修齐治平;退也可以回归园林,返璞归真。所以这时的中隐,已无多少反抗现实的精神了,而是一种审美的追求。
此时,前朝那种追求奢靡华丽的风格已经一去不复返,在普通人看来简朴甚至有些简陋的园林,表达的是文人的审美。园中的叠石花木、草堂花圃无不蕴含了文人的审美情趣。也就从这时起,欣赏园林有了门槛,赏园从一项单纯的游览变为文人“以意求意”的活动。
周维权总结宋代私家园林有四大特点:简远、疏朗、雅致、天然。简远,指的是园林塑造的景象简约却意境深远;疏朗,是指园林中景物数量不求多,园林的整体性强,景色开朗;雅致,是指园林大多托物明志,表现不流俗的高雅情趣;天然,是指园林不仅和外部的自然环境契合,园内也主要以植物为主。
总之,宋朝的文化从开放包容转向内在的精致细腻,此时大家更喜欢观照自己的内心。这时的私家园林规模也不再一味地追求奢靡和广大,因为“以小见大”才是更流行的精神追求。写意之风也成为园林的主流,所谓“一拳则太华千寻,一勺则江湖万里”。
关于中原的园林,我们大家可以通过《洛阳名园记》了解。这是著名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所写记录他亲历的洛阳19处园林的文章,其中就包括《资治通鉴》的作者司马光的园林——独乐园。
独乐园规模不大,整个园林朴实无华、格调简素。约20亩的面积,以水池为中心,建筑南北布置。明代仇英曾经画过一幅《独乐园》,长卷从右向左也可看作游人的游览顺序,有助于我们理解独乐园。独乐园设置七处景致,且分别与一位古人先贤有关:
第一景,弄水轩——杜牧之,在此寓意不同流合污。这里是司马光的“会客厅”。概念来源于古代文人的“曲水流觞”。
第二景,读书堂——董仲舒,在此寓意潜心学习。司马光在这里潜心写作,完成了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。
第三景,钓鱼庵——严子陵,在此寓意不慕富贵。以竹作亭,抒发了隐士追求清雅高洁的情怀。
第四景,种竹斋——王子猷,在此寓意洁身自好。王子猷是一位爱竹的魏晋名士,据说有一次他借住在别人家,马不停蹄地在周围种上竹子,曰“不可一日无竹”。司马光敬仰这位名士,以竹赞颂其高洁的品质。
第五景,采药圃——韩伯休,在此寓意淡泊名利。韩伯休是东汉名士,常采草药卖于街市,因三十年不讲价而著名。
第六景,浇花亭——白乐天,在此寓意隐居自由。司马光希望有机会能够像白居易一样闲适潇洒,乐于园林生活。
第七景,见山台——陶渊明,在此寓意倾心田园。描绘陶渊明似的隐逸生活,在此可观望远处的山景。
宋室南渡,偏安江左,江南成为全国最发达的地区,江南文人园林也非常兴盛,其中有一个我们今天熟知的园林,那就是位于平江(苏州)城南的沧浪亭。沧浪亭是北宋苏舜钦因为党争而辞官隐退,在苏州建造的园林。这块地原本就是吴越国节度使孙成佑的别墅废址,苏舜钦被园林的苍古之情打动,遂保留了山池地貌,在北边的小山上构筑一亭,名为沧浪亭。沧浪二字源自“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”。在这里,你看不到“大江大河”的蜿蜒水系,一盆水已足以“濯吾足”,从园的名字就能看出苏舜钦的心态、追求、审美。园林建成不到一年,苏舜钦就去世了,之后这里屡次易主、扩充、增建,在清朝时建设成为公共园林,至今仍为苏州名园。
据说,原本的沧浪亭布局格外的简单:北面是竹南面是水,水的北面又是竹林,没有穷尽,澄澈的小河翠绿的竹子,阳光、阴影在门窗之间交错相接,尤其是在有风有月的时候更宜人美丽。沧浪亭不以工巧取胜,而以自然为美,通过复廊上形状各异的漏窗两面观景,使园内之水与园外之山,相映成趣,相得益彰,可谓借景的典范。此外,沧浪亭的楹联很有看头,不但质量高,数量也极多,一个建筑有多达三幅楹联,这和苏舜钦的词人身份有关。后来沧浪亭几易其主,几经改造,但园内的基本形制简单的建筑都被照旧保留下来,或许每一位园主都希望有这样的心境体验,登上小山,在沧浪亭上驻足远望,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远山近水皆有情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,宋朝的私家园林中游憩园占据大多数,也就是宅与园分开设置,园林单纯地作为游赏玩乐的场所。这样一来,园林就成了一个半开放的空间,士大夫们在此雅集,所以开始设置一些大型的堂榭或者户外空地,有些甚至能容纳上百人。游园赏园彻底变成了文人亲近自然、回归自然的活动。
宋朝之后的元明清,一直到民国,园林虽有低潮,但都大致承袭了宋朝文人园林的风格。我们纵观历史会发现,园林兴盛多与当时的文化经济繁荣相关,园林能表达自我,也可以看作时代王朝兴衰的风向标。
(作者系蚂蚁景观创始人、景观设计师,本文首发于《中国文化报》2023年3月28日8版)